才步进餐厅,宇伦已被数十双眼睛紧盯著。
长著半边白羽半边黑翼、装扮成半天使半魔鬼的侍应生,如鬼魅般从远处飘过来,
笑容却因宇伦褴褛的装束而瞬间僵住。
只有处变不惊的餐厅经理仍笑容可掬跑上前来,笑嘻嘻地∶「是宇伦先生吗?这
边走这边走┅┅」
转过一张张精致华丽长桌、看尽一盘盘美味可口佳肴,他始终未能把她找著。她,
还未来吗?早来了?还是,来了,等不到自己,已经先离开┅┅?直到经理把他
领到偌大窗旁一张四方小桌,宇伦才依依地停止搜索。玻璃窗外,是著名的约沙
法山脉,近处的山恋一片亮翠,较远的山脉却不断变色∶由绿变黄,再由黄变白,
最後白瘦绿肥,又变回翠绿,越远变得越密,连锦到天的尽头。整座餐厅宛若被
幻景包围著,轻巧地浮於睛空当中。
胖胖的经理堆起笑意,穿过寥寥食客来到跟前,把一杯清水和一份餐牌轻巧地投
於桌上。
「告诉我┅┅她来了没有?」宇伦张著沙哑嗓子。
「你说谁来了没有?」
「我是说┅┅杏子┅┅千叶杏子。」他好久没亲口说过这名字了。可是迢迢夜梦
里,他呼唤这名字何止千次万次?
经理吃力地从口袋里掏出残破的记事簿,翻了翻,又侧了侧头,才从鼻孔里呼出
几个字儿∶「还未啊──」
还没有来。那麽就是他在等她。他总算成就了当初的承诺──既不失约,也不会
迟到。这就像过去曾有过的无数约定--海誓山盟,天荒地老,那麽浪漫,如斯
情真。他看著桌上那束玫瑰,温柔地地笑了∶待她来到的时候,他要把以往送花
给她时所说的缠绵情话,充满深情地再说一遍。然後他会挽著她的手,看窗外的
落日,细数爬上天边的群星┅┅
他顺手拈开了餐牌,触目的第一道菜吸引了他的视线∶
『快餐』
第二道菜却教他摸不著头脑∶
『不快餐』
他怔了一怔,整份餐牌就只这两道菜。这是甚麽鬼餐厅?他心里咕哝著,胖经理
却又适时出现,未待他发问,已然抢先说道∶「点菜吗?一个『快餐』加『不快
餐』!知道!保证新鲜,稍候送上┅┅!」
「胖子┅┅不,经理先生,我只想知道『快餐』到底吃些甚麽┅┅再说,我也不
想这麽快吃饭,我想等她来到,才┅┅」
「吴先生,」胖经理顿时扳起脸,声音里透著好些威胁,「你打开了餐牌啦就表
示要点菜,再说这里不可以占座位太久啊。」
「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吃甚麽┅┅」
「你知道这里不可以占座位太久啊,再说打开了餐牌啦就表示了要点菜。」
「啊,这个──」宇伦还想再分辩,胖经理却已飘然远去。
吃就吃吧。这麽一想,肚子好像也真的有点饿。他把残破的衣服脱掉,搓著双手,
结结实实打了个呵欠,一别过头,胖经理已然推著一小架餐车像雪球般滚过来,
在桌旁优雅地烹调食物。餐车上食品也真够多∶三文鱼、寿司、生蚝、鱼子酱┅
┅甚至┅┅甚至还有出前一丁餐蛋面!?都是他喜欢吃的!这餐车可真够心思呀
-慢著!餐车上也有些讨人厌的东西呀!例如┅┅洋葱圈!还有西芹!榴 !┅┅
臭豆腐!
「『快餐』就是快乐好味餐!『不快餐』便是不快乐不好味餐了!」胖经理像对
待电椅上的囚犯般为宇伦围上雪白餐巾。「你要吃那一种?还是轮流享用?」
宇伦还未答腔,胖经理嘴角已抹过一丝邪恶微笑。「呵呵┅┅先来客美味的洋葱
圈如何?」
宇伦厌恶地别过头去,不看碟子上那圈洋葱,双手却像著了魔一样,不由自主执
起刀叉,一圈圈把洋葱送进口里。刺鼻的气味弄得他眼泪直流,嘴里却背叛了他,
卖力地在嚓嚓咀嚼著。
好容易才把食物咽下肚里,碟上随即又出现几株碧绿的西芹和亮红的金笋──
甚麽鬼餐厅!这根本不是吃东西,这根本就是受罪!
他脑际忽地闪过小时候母亲强逼他进食西芹金笋时所说的话∶
「宇伦,多吃一点吧。很有营养的。」脑里响起母亲的温声软语。
可他硬是不吃。在食物方面,他可以选择。可是,在人生旅途上,快乐的和不快
乐的,能够随心所欲选择吗┅┅?
「呵呵┅┅吴先生,看来你明白了些甚麽啊。」胖经理看著宇伦哭丧著脸把最後
一块金笋送进口里。「人生的顺境逆境,有时候是不由自主的啊。何况,没有不
好的,又怎能衬托出好的呢?」
宇伦听著听著,把满口苦涩一骨碌咽进肚里,然後看著餐车上剩下的菜肴。他游
移的目光,在那碗仍然热气蒸腾的「出前一丁」即食面上停留不去。比起那些三
文鱼和精巧的特级寿司,他,宁可选择那碗面。不是吗?那大考前夕,杏子来自
千里之外,在不准煮食的男生宿舍里偷偷地为他烹调一碗弹牙可口的即食面,那
半工半读的光景,他和她攒的钱不多,但两个人一起吃的那碗面,比甚麽珍肴都
好吃。後来┅┅
眼泪潸然而下。後来能怎样?他们原该还有许多美好的岁月的!要不害了那场病,
他怎会长期卧床服药,日渐消瘦?怎会苦了她日夕守候身旁,不舍不弃?
宇伦把最後一根面条咽下,擦了擦咀角,感到无比满足。那些三文鱼和名贵寿司,
他看也没看。
「嗯,喝些甚麽?」胖经理问道。
「┅┅」宇伦故不作声。
「热柠檬水吗?好的好的┅┅」果然又是胖经理自作主张。
然而热气氤氲的柠檬水绝不好喝,不甜不酸,甚至一点柠檬味道也没有。
「啊,没味道?当然了,」胖经理马上端出一个鲜黄色的小柠檬。「要亲手榨汁
才最好味呀!没有付出而得来的成果,怎会好喝!」
结果宇伦还是死死地用力对付那个坚硬如核果的小柠檬。这亲手泡制的柠檬水,
果然特别好味!他似乎又明白点甚麽了┅┅
这时胖经理早把桌面一骨碌收拾乾净。「算你走运,没碰上战争期。上一次世界
大战爆发时,每一列车都挤满了人,餐厅里迫得透不过气来,好多人就这样站著
吃。」胖经理说完後,又拍动双翼赶往别处了。
又一班列车进站。这车站的列车不很准时,下车的乘客每次也有多有少。他拿起
那杯清水准备喝下去时,眼角忽然瞥见熟悉的身影-那伟岸的身躯,不正是天野吗?
他舞动双手吸引天野的注意,对方先是一呆,随即兴高采烈地奔过来,热情地抱
著宇伦。
「┅┅你也在这儿!」天野放开嗓门叫道。
「好久没见!想不到你也来了┅┅」宇伦有点激动。
「有甚麽想不到?所以我说,有一天我们总会在甚麽地方碰头!」
「你还是那麽壮!肌肉结实,头发还很浓密┅┅」
「哎呀,宇伦,我们最後见面是高中的毕业礼!那时候我是榄球队队长呀!你脑
里一直保留著我青春的形象呀!」
「是吗?」宇伦摸了摸渐疏的头发,挺了挺伛偻的身躯,「那麽,我看起来怎样?」
「不太好。这也难怪,最後几次见你,你都卧在床上,动弹不得。」
宇伦有点难过。大概每个人眼中的他也是这样罢。他吸了口气,赶忙转过话题。
「┅┅你那老伴呢?她来了吗?」
「别提了!」天野板起脸孔。「丽子那臭婆娘-她和那奸夫设计把我害死,然後
吞掉我的家产!我还没跟她算账!」
「喝点水再说-」宇伦递上清水。其实他心里不太相信,丽子会干出这些事情来。
天野把清水一饮而尽,忽地整个人震动一下,眼神透出茫然,喃喃说道∶「其实
也没有甚麽好算账的。前生债今生还,也许我前生真的欠了她甚麽┅┅现在只求
还清了债,下次没有那麽辛苦┅┅」
「天野你在说甚麽?喂,醒醒啊!」宇伦抓著天野肩膊,用力摇著。这时空气里
传来广播∶「乘客天野喜孝,请到三号月台,准备登车。乘客天野喜孝┅┅」天
野霍地站起来,转身就走。
「喂!天野,别那麽快走!再说几句总可以罢?」宇伦紧捉著天野袖子,忽地想
起了甚麽。「对了,再问一句┅┅你有没有杏子的消息?」
天野怔了怔。「她大概还没有来。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来看过我。你来了多久?」
「很久了。」
「你还是那麽爱她吗?爱一次还不够吗?别傻了,快快上车罢。一会儿她来了,
你又得和她情约今生,结果下一世又得和她做夫妻。」
「你知道我是真心喜欢她的。别说一生一世,就算是永远一起,我也愿意。」宇
伦叹了口气。「你还是快上车罢,天野。说不定我们会在某个站里碰面。」
「就算碰不著,也总会在这里再见面。谁都得来这里呀。」天野笑了笑。「我倒
要看看你这傻子下一回会不会变聪明些。」
宇伦苦笑,和天野挥挥手。
他坐下来,目光穿过窗外,沉思著。真的很傻吗?人们都说情定三生,要做三世
夫妻。他一生一世爱著杏子还觉得不够,即使轮回转世,他仍想和她一起。那病
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,杏子一直细心照顾自己,直到他不得不先离开那天,她
仍然不舍不弃。他要报答她,下一世里好好照顾她!
他想著想著,忽然察觉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,一位长发小女孩独自托头端坐,抿
著嘴,水灵大眼眨也不眨地看著自己。她是谁?宇伦肯定自己从没有见过她,但
心底却不期然冒起熟悉的感觉。会不会是杏子┅┅?不,杏子最不喜欢留长头发。
再说,即使隔了好一段距离,但他总不成连杏子的模样也记不清楚罢?
可是杏子怎麽不来?他旋又向自己发问。如果她不是早已来过,然後又早已跑掉,
那麽这个时候该差不多了。宇伦看著数桌以外的一对男女,正起劲地吃著桌上丰
盛的『快餐』和『不快餐』。人生既然有喜有悲,有起有落,没有悲便无法衬托
出喜┅┅如果这样,营营役役,在世上的数十寒璁到底为了甚麽?他知道自己从
这里出发,然後投胎到人间,再回来,再投胎┅┅但来这餐厅以前呢?总得有个
起点罢?终点呢?
这时胖经理又来了,他笑咪咪地把一瓶包装得很精巧的澄黄蜂蜜放在每一桌上,
嘴里不住说著∶「赠品赠品┅┅」宇伦只觉得那胖经理谐趣可笑。他手里摩挲著
那瓶蜜糖,前方的那对男女却倒翻了一整瓶蜜糖,弄得一桌又湿又黏。香气淋漓
的蜜糖马上招来了一群苍蝇。胖子经理手忙脚乱赶过来准备收拾时,却不知道那
里飞来一苹小鸟,向苍蝇啄下去。这时一头从厨房里跑出来的猫冲过来抓鸟,一
把锋利爪子却误落在那女子臂上,留下三道鲜红爪痕。男的一气之下,用酒瓶把
猫一记打死了。
宇伦目瞪口呆看著一切,忽然间一群身穿白袍的厨师吆喝著冲出厨房,直对那男
子拳打脚踢。好些食客看不过眼,也加入战阵,反击厨师们。一瞬间演变成大混
战。胖经理退到宇伦身旁,气急败坏地拉著宇伦往外就跑。他们才闪进一扇门里,
一把锋利的餐刀便噗的一声插在门上。
门後是一阵令人惊栗的野兽咆吼。宇伦还未会过意来,一闪而过的庞大黑影已把
胖经理抓去-那黑影静止下来,在角落里大啖著美味的胖经理,宇伦定睛一看-竟
是一头大老虎!厨房里的老虎!?这到底是甚麽鬼餐厅!别想那麽多,这时候得
赶快逃掉。逃掉!往那里逃呢?只有一扇窗子!这时老虎已然舐著满是鲜血的大
咀,步步进逼。他想也没想便跳出窗外-
窗外是悬崖!他在空中胡乱抓著,好不容易攀著沿崖而生的一株野藤,整个人就
这样半天垂吊。他向下一望,更是惊心动魄-悬崖下也有另一苹老虎正在徘徊!这
时耳边传来一阵细碎声音,宇伦回首一看,原来一群白蚁正啃蚀著枯藤,他整个
人慢慢下垂,摇摇欲坠!
宇伦急得几乎想哭出来。上方厨房外隐约传来厮杀声音,整座餐厅已经乱成一片。
而一上一下的两头老虎仍在张牙舞爪,白蚁们努力啃著树枝-他能怎样呢?这就是
人生的苦难麽?如果人生是充满苦难的,那麽在世间的几十年寒璁,都要历经无
数灾劫,人生的意义何在?
思绪一片紊乱之际,一颗发亮的光点吸引了他的视线。他昂首一看,发现枯藤上
挂著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滴晶莹蜜糖。是刚才打翻那瓶罢?这一小滴蜜糖透著金黄
的光泽,正沿藤边往下方的宇伦掉下。宇伦不自觉地把口张得大大的,那滴蜜糖
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口里。啊,那感觉┅┅多甜!刹那间宇伦像忘记了世间的一
切争斗、身处的险境,他用心享受著那滴蜜糖的甜腻,完全感受著那人生的意义。
他脑内浮过「当下即是」几个字,把甜甜唾液吞下一刻,捉著枯藤的双手也放松
了-
餐厅中的宇伦蓦然惊醒过来。他看著四周,那还有甚麽老虎、甚麽枯藤?前方的
那对男女仍好好的端坐著,半苦半乐地吃著他们的快餐和不快餐。刚才原来只是
南柯一梦!他不自觉舐了舐嘴边,仍留恋於那滴蜜糖的馀香。完好无缺的胖经理
就站在他身旁∶「人生如梦,对不对?」
宇伦微笑著点了点头,像解开了许多谜团。这时又一班列车进站,餐厅的自动门
打开,涌进许多客人。
「对了,吴先生。」胖经理望了望宇伦空空如也的餐桌。「你还要坐多久?」
「不知道。」宇伦腆腆说道。
「你等的那位是-」
「杏子。千叶杏子。」
「那麽,」胖经理把记事簿翻了又翻。「她就坐这一班列车,你自己留意一下-
-」
他惊愕。并如言在人群中吃力地搜索,最後眼光落在一位女孩身上,再也游移不
去。
是她。她终於来了。娇小的她身披高中校服,一头短短棕发,水灵的眼睛,永远
挂著柔和的笑意。他怎能忘记?他和她度过了高中时代如梦似幻的三年,然後毕
业,没多久,结婚,再没多久,他患病卧床,最後他熬不过,先行离去-自始至终,
他脑里始终保留杏子高中时代的深刻形象。在这餐厅里,时间并不存在,每个人
在世间由出生至死亡,形象何止千个百个?因此,看出去那个人的样貌如何,取
决於心里所保留对那个人的最深刻印象。
宇伦一步步走过去,步伐愈发沉重。杏子眼里的他,会是个不堪的伛偻老人吗?
最重要的是,她会把他认出来吗┅┅?
他走到她身边,站住。她也停下脚步,眼光落在他脸上,眨也不眨。
「宇伦-」她掩嘴惊呼,声音透著复沓情感。
「奶好吗?」毕竟夫妻阔别多年,即使搜索枯肠也找不到合适台词。「我等奶┅
┅好久了。」
「等我?」她一脸疑窦。「为甚麽等我?」
他呆呆听著,仍努力解说∶「我们不是有过约定吗?我们说好,做一世夫妻不够,
还要做两世、三世,我们约好一起投胎的┅┅」
「唉,宇伦,你真是┅┅」杏子摇著头,欲言又止。
他就这样看著仍身穿校裙的她,立於偌大餐厅的入口处,和自己对望。眼前穿校
服的杏子忽然不见了,换上了婚後那温婉贤淑、日夜在床边喧寒问暖的杏子。他
想再说,却发现甚麽也说不出来,她早已忘了。
杏子别过头,看著一位步近的中年男子,然後挽著手走到宇伦跟前。
「宇伦。」杏子眼里闪著泪光。「你知道我是爱你的。那时候你身体不好,一病
不起,最後撒手尘寰。你走了後,我遇上了他,後来,我改嫁┅┅他陪我走了人
生好一段路┅┅」
「但奶是我的妻子!我们有过约定的!」宇伦嚎叫著,心里感到被撕裂的痛楚。
「你该明白的。一生之中,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最爱。最终只有一个能长相厮守。
但这里是不同的,尘世的执著不能带来这里。一切只是随缘。」杏子流著泪说。
「你还是快上车罢。迟了,他们可能会取消你资格,不准你转世。」
宇伦摇了摇头。
「说不定这生我们有机会碰面-」杏子低声说道。
「不,奶骗我。」宇伦沙著声音。「奶现在跟他走的话,下一世便会和他结为夫
妻。」
杏子垂下头,她不想多说。餐厅里每个人都知道转世的规条。
「乘客千叶杏子,请往十号月台,准备登车。」大厅里响起广播,宇伦知道一切
都完了。
「不!我要奶跟我走--」宇伦一把抱起杏子,冲出餐厅外一列刚停泊的列车。
电子收费机轻轻「嘟」的一声,响起服务员的声音∶「木村宇伦先生,你还未可
以登车的。」
「闭咀!」他咆吼著。「我投胎干你屁事!」他抱著杏子发狂般冲过闸口。警声
大作,好几个站务员拍动著双翼赶来抓著宇伦。
「我要和杏子一起转世!」宇伦发狂大叫。杏子也没有挣扎,只是像小猫蜷缩他
怀内,温柔地说道∶「别这样,宇伦。你看自己多难看。」
宇伦呜呜地哭著。这时胖经理和车站长也飘过来。两人都是胖胖的,同是背上长
著半边白羽半边黑翼。
「你没有给他喝忘情水吗?」车站长责怪著胖经理。
「他喝了-」
「我不会喝那种东西!喝了就会像天野一样,忘记世间的爱恨!我不要忘记杏子!」
宇伦像小孩呜咽著。
杏子也流著泪,她轻抚著宇伦的头发∶「你还不明白吗?我们每一次转世,便算
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经历,前世的恩怨爱恨等记忆是不会带到下一世的,你看每个
人不是都完全遗忘了前世的记忆吗?有些依稀保留前世的经历,誓要弄个清楚,
结果苦了自己。这里每个人的每一世都是独立的,既然这样,你又何必执著呢?」
杏子接过胖经理递过来的一杯水,温柔地说∶「来吧。」
「杏子┅┅这种忘情水,奶喝过没有?」
「我喝的是孟婆茶-其实都一样。没喝过是没法登车的。」
「那麽,奶把我们的一切都忘记了?」
「我没忘记,只是不再执著。你和我的欢欣岁月,我怎会忘记?我还记得你第一
次如何红著脸向我提出约会,还有那束玫瑰┅┅」
对呀,那束玫瑰。那晚在薄饼店,客人不多,灯光也暗,但时间仿佛只为他俩而
停留。她和他谈了许多,都觉得缘系今生-
他无声地笑了,终於把忘情水喝下去。他不想再困惑,因为,存在的永远存在,
他早该明白。
忘情水在他腹腔内翻滚著,一切记忆倒流,眼前的杏子逐渐变回结婚时穿著雪白
婚纱的样子,美得令人眩目。慢慢又变成高中时代的小女孩模样,抿著嘴娇憨地
凝望著他,等待著他提出约会,再後来是第一次碰上她,在课堂里偷眼瞥著这短
发女孩┅┅
一切远了,也不重要了。他忽然想起了甚麽,别过头,月台终端的列车旁,那位
在餐厅里一直凝望自己的少女就站在那里。宇伦轻轻放下杏子,背过众人,向少
女走近,更远更古的记忆已收拢不住,正澎湃欲出。
「我能你很久了。」少女嘟著嘴,看了看车站大堂的时间巨钟。「差不多一天了。」
「嗯。」宇伦笑著。蓦然明白原来这少女是自己再前一世的伴侣。他们曾经有过
天荒地老的爱情,甚至一起殉情,死後双双来到天国餐厅,准备下一世一起转世,
再续前缘。但那一回列车误点,两人本应一起到达餐厅的,但宇伦先来又先走,
结果投胎为人,在这生碰上杏子,和杏子恋爱。而少女则一直在餐厅等待。天上
一日,世上百年,宇伦在人间浮沉了一世後,少女才等了不过一天。
他带点歉意微笑著,步上前挽起少女的手。少女笑了。他别过头,杏子和那中年
男子刚在远处的闸口登车。这时大厅响起登车广播,叫的正是他们两人的名字。
他和她笑著,别过餐厅,朝月台走去。
《完》